在临习狂草之余,怎样惜墨如金?

在临习狂草之余,怎样惜墨如金?

12-20 17:13:02  浏览次数:232次  栏目:散文精选

一.蒙烟
在芙蓉国里,蓼和蓖儿走散了。
转了大半天,歇下来的时候,四下里天旋地转。蓼收起身子,靠着杜甫草堂外的一座灰塔,远眺摇摇晃晃的华灯,翻涌出一句杜诗:“城中十万户,此地两三家。”蓼暗暗发怔,到底是谁把自己丢在了西郊?这是今秋——蓼在惨白的芙蓉国里走的第一遭,他在寻找诗歌的地址,沿着泛红的浣花溪——晚来的芙蓉究竟要醉成哪副样子?
芙蓉是十一月的当令之花,它的次第开放,与蓼无关,一叶、一瓣、一垄,不存一丝娇态。如果她们是花圃里头的一个重名,蓖儿就来草堂搭个手,在花冢下面平放花棺,再在花棺下面铺满落英。蓖儿想,对于一个颠沛流离的人来说,选择这样的基脚,盖一座带雀替的小家祠,真是寄放诗稿的好地方。
“芙蓉生在秋江上。”——蓖儿吐出半句小令,像吐着杏皮儿——也不知道这首叹词到底写的是水芙蓉还是木芙蓉?反正她们都是一对小冤家,为食不厌精的红学家们提供了嚼料——黛玉抽的芙蓉签和祭晴雯的《芙蓉女儿诔》,到底哪个亲水一些?诗人们把芙蓉种在一卷打湿了边的书里,而书衣一角,密密麻麻的抄满了杜诗,却对花性不着一字。
昨夜,蓼和蓖儿——一个写草书的女子,借宿东街一座屋顶有凉亭的大院。早雾即将散尽的时候,蓖儿在蓼的手心上临完了200通《孙过庭书谱》,一场姐弟恋才掩卷而过。他俩认识很早,却迟迟不能成亲。而今像是大梦初醒,蓖儿和蓼赖在主人家的床头,双手盘住头盖。其中一个人通红的膝盖,抵住了另一个人的小腿和清梦。嗨!早知如此又怎样呢?
“唧唧——”,一群腊嘴齐齐飞过,蓼望出小窗,到处都是缥缥缈缈的青瓦房,他忽然想起那个朦胧的皇帝,在五代时期的成都遍种芙蓉——每到青瓷起霜的时候好痛好痛。
雾散开的时候花也散开了,蓖儿牵着蓼,把行李扔在楼顶,掩上小屋,双双上了青石桥,去吃刚刚压榨出来的荞面。

二.霜意
蓉城的早晨是从窄窄的宽巷子开始的,它代表了一座城市的慵懒和四方的连续图案。缓慢游动的光线,可以透过大滴大滴的雨珠来照亮。当初成都始建,立在冲击平原上,百工累筑累圮,地基一直不稳,一天从地下冒出一只神龟,在前面引路,显露出基脚,其城乃成。蜀国的后主,看着秋间盛开的芙蓉,蔚若锦绣,在治蜀未果之日,意外地缔结了最大的花缘。
蓼和蓖儿踩着收浆的路面,刚刚与满城的皇帝作别,一脚跨进草堂就走失了。
雨水轻拂,在树丛中作响,仿佛要褪去绛红色的外衣。一个皇帝种了满城的芙蓉,到头来走走停停,却找不倒宫墙。他——蜀主中一个叫孟昶的人,似曾想过——芙蓉何以护城?而未来的亡国奴寄予草本——从灌木到乔木,也是一种斩获。
在朝花夕拾的国度,蓖儿手心上的蓼不见了。
蓼是否逗留在杜甫《客至》这首诗里,上了东吴的客船?雨儿慢慢的打住,青灰色的长云,在树脚照亮了落英。四周青烟淡淡,会不会把觅诗的脚印收走?蓖儿看着这些朝开暮谢的花,引来晰白与水红的双人舞会,一大早下来,它们并不需要走好远,舞者挤满了舞池。
十年前的一个初秋,蓖儿和蓼从川东一座著名的水码头慕名而来,双双就成都东门走失过。那时的蓼,只好留在成都慢慢写诗,继而归口到某个诗歌流派的躁动中。而蓖儿相安无事,幽幽地返回川东。那时候写诗并不是一种职业,却可以勉强活下来。它同辍学、疯狂、流浪、扰得四邻不安联系在一起。裤兜里永远揣着一大卷自命不凡的油印诗稿,凭着对诗歌流派某某魁首的谙熟,你就能随便在哪个城市混到饭吃,当地的诗歌小圈子就会传达,谁谁谁来了。一住数日,大醉数日,一方面主要接待人不胜其烦,另一方面不断有人打上门来,将流浪诗人拖出去喝到大天亮,再将客人架回来。几经反复,此地的民间诗人便大张旗鼓的给流浪者筹措川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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蓼滞留在蓉,其间隔着十年的荒疏。每到转季的时候,蓼总要折身返渝,与蓖儿合住一座城里,也说不上有多大的心理距离,就是找不到理由来彼此寻找。而今,蓼在灰塔下思讨,难道是昔日重来,或旧日过场?再也不会了——蓼对自己说:我们已经成亲。
每一年的秋色都在减免着感情的赋税,是谁在负痛而行,漫无目的?是谁在回避着这一段记忆,遮遮掩掩的挑不起话头? 此次赴蓉,冒雨而来,拐过成都南门,又经万里桥,随蜿蜒向西的一曲溪流,到了杜甫草堂。在蓼和蓖儿之间,他俩就是要彼此转告——再也走不散了,因为这里曾经住着杜甫,一个流落在外的诗人终究是要有家的——他俩踩着脚下的落英,算是无声的告慰。
但蓖儿还是有些担心,雨滴空落——会不会伤了芙蓉的蕊?若是逢到细雨绵绵,倒还可以袅袅娜娜;若是风雨急密,就只好捧心斜倚了。
蓼用含怨的十年来缝合一种时态——开步、穿花、旋舞,像落英一样叹息。难道蓖儿在草堂的迷失,是要用一个十年来重申另一个十年?花色在一夕之中可以颓败,芙蓉还可以年年盛开,而蓖儿已不再年轻——一个人要用多少个十年来度尽劫波?想一想十年之中落花无声,包含着多少隐情,没有蓼的蓖儿一年年的温润下去,在临习狂草之余,怎样惜墨如金?
——雨儿点点,像是作答。

三.醉心
这些秋雨是水芙蓉唤来的,她们不计酬劳,只在黄昏来临的时候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。这些芙蓉一日三省,在古人那里被誉为三醉芙蓉:早间初醉,白中泛着水红;午后再醉,艳丽如桃红;暮间三醉,沉浸到红之深处,脱离母树,再溅为泥浆。这些微凉的雨水,挂在植株体上的花萼边,比平常要稠一些,打落到蓖儿嘴里的时候好像也含着醉意。
蓖儿是在临习宋人的尺牍时偶然发现,草堂的地基上还重叠着一座避难的郊庙,先有古梵安寺后才有草堂寺,所以,她看到的草堂有些异样,它是扁平的,薄得像一张洒金宣纸。从不同的角度看到了不同的朝代,这个秘密,在梁宋时期就有人提及。
那是一座诗歌的避难所,蓖儿一直在草堂观测,随时准备着与蓼在任何一条花径上相遇,从大门到后园假山,蓖儿穿过天王殿、大雄宝殿、戒堂,到了藏经楼,再走回天王殿,又经大雄宝殿、戒堂,停在藏经楼,这四重主体建筑以非诗的方式罗列着,形成怪圈,继而形成自转。
可以想见当年大唐节度使崔宁妻任氏,从容的居住在这里,想必她对杜诗有着超常的认识能力。任氏在杜甫下川东后,改造了杜甫的旧宅,后又捐为庙产,是否流露出一些隐晦的用心。蓖儿买了一把香,在主体建筑的过道上一一作了记号,边走边插,蓖儿想把她流经的每一个去处,刻意标上隐性的识别系统。从缭绕的香火中,蓖儿緲然感到任氏的转世,通过了她自己带草头的一个部首符号,像轻烟一样时聚时散。蓖儿的双袖,一瞬间鼓动着唐朝的风逸和雍容,她举手在空,像初唐的大书家孙过庭那样无纸而书,沿着古道且书且行,一直濒临大廨——一个蓼注定要来重构的世界。
古住今来,许多人认为草堂寺与杜甫草堂的得名形成攀附关系,或其郊庙因与草堂相邻而得名,或称杜甫的茅屋因筑在寺之侧而命名如是。杜甫的盛名之大,虽然弱于佛性,却以草根的面目改变着“丛林”。
蓖儿稍加停顿的时候——草堂还是草堂,而杜甫已不再是杜甫了。

四.塔性
一个人站在小丘旁,当他站了一千年的时候,就有了塔性。
而塔性最接近于佛性。
蓼站在八角型的灰塔前——伫立着,内心空空,塔心空空。世间之塔缘起于梵文,含有坟冢的意思,自古内藏舍利子和贝叶经。最初修建成一种被称为“窣堵波”的土石台子,有几分墓塔的味道。后来圆寂的高僧把肉身寄放在里面——多次向那些急躁的闻道者证明,他在晚间的阳神不在这里,想必也远在九霄。佛塔重新作为象征体,是法身的依处,其形制为台座、覆钵、宝匣和相轮四部分构成,分别象征五根,象征智慧,象征十力、三念住、七觉支和大悲总持、大悲心和空性。
蓼望着塔尖上面的一薅草,疾风之中的无名小草,脆弱而不慌乱。草本的佛性,对于落单的人来说何以镇妖?看来诗国盛产的并不是妖氛,而是游吟题材的一意孤行。
蓖儿说:她——一个写草书的女子,曾经临习颜字《多宝塔》,从描红起家,至今都在把玩中锋的力道和书写的偶然性。而蓼,就像塔的供养人那样止步,渐渐吸纳住宝塔伞盖上的光华,伫立一千年犹如伫立片刻。
从塔性到佛性,从韧性到诗性,蓼在塔下忍耐、眺望,与佛比肩。没有人留意他的幽思,矫情的芙蓉独自打落到雨中。
五.入药
蓼在童年的一天,看见黄昏倾斜的余辉,映照在祖父的药铺里。药性袭人的空气泛起了尘埃,涌动在几束茜黄的光带上,清晰得可怕。蓼靠在花梨木做的药柜边,头望不到顶,随时都害怕其中的某一根榫头滑下来,打破了头。有一扇抽屉,银亮的扇贝嵌掉了,不成图案,像是衣服落了一颗钮扣。
药房里碾刀如月,阴冷的反着光。祖父常开的一些方子,用瘦金体的小楷写在马粪纸上,放在便手的格子里,一个格子扔进一叠方子。芙蓉可以入药,是在蓼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,他从来也没有得到太多的说明。祖父知道蓼小时候咳血,受他父亲的传染,肺上有阴影,最后又莫名其妙钙化了。祖父的方子隐含着某种暗示,他在儿孙三岁的身上,仿佛看到了心气甚高的败着和成长的烦恼——最终会虚火攻心,功败垂成。
在药柜的最高层,祖父预埋了一张败火的单方,更像是关于芙蓉的中成药说明书,没有句读和标符。这么多年来,蓼的芙蓉沾上污言秽语,无奈之下,常常要花上一个下午来清理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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性味:味微辛,性平,无毒。花味淡,性微凉。
效能:外用消肿散结拔毒,排脓止痛。花内服清肺,根内服排脓。
主治:外治痈肿疮疡,妇人乳痛,巳溃疮疡。花治咳血,根治肺痈。
用量:叶外用适量,花内服十朵,根内服五钱至一两。
禁忌:叶内服,少用。体质虚寒者勿服。


六.诗居
想来蓖儿还无法完全为蓼建立一座避难所,她在杜甫的诗里,早已看到了诗居的不易。所以她在蓼的诗里,对泛滥的伤怀和无奈早有准备,至少是对他那偏执的诗生活部分装聋作哑。一个诗人不能没有家,有了家园又不能没有芙蓉。尽管芙蓉树大都木质疏松,难以打制成家私,最要命的是,芙蓉每一个叶角都还长着一小撮钝齿。
蓼曾对蓖儿说过,他在乡村小学教图画课的时候,山腰上种着几株高大的乔木。清秋时节,粉红色的花团一展,与碧叶相互摇曳,姣花映日,花瓣为五至七瓣,层层叠叠如蜀锦一般。蓼多次望着大而绚烂的芙蓉花,摊开画架,用图钉钉好水彩纸,挤出鲜嫩的水粉颜料,却难以下笔。画花是件雅事,而画芙蓉是需要定力的。在古代绘画大师的画谱上也难见芙蓉的身姿。或许是面对芙蓉之美,敏感而脆弱的画者经不住端详,正如面对美人造像,下笔的潦草使失意的画家半途而废,仕女图只好留给了皇家画院的画家。
近些日子以来,蓖儿看见杜诗的后面,尾随着一个得了怀想病的后现代诗人。蓖儿想庇护蓼,让蓼摆脱生活之苦,婚姻无疑是一条花径,长亭更短亭。只是她的庇护更注重细节,将蓼从糟糕的游吟生活中领出来,誊清诗句,让他在杜诗的只言片语中找到了下渝州的水路。蓼时常觉得她有母仪天下的某些企图。
杜甫在寓蜀的十一年内,写诗一千余首,占全部杜诗的十之七八,大部分是近体诗——句和律诗,其中夹带着滔滔的排律。杜甫在未入蜀前,曾寓居甘肃秦州,筹建过“西枝村草堂”。诗人举家入蜀后,在四川三台县建有“样州草堂”,又在三峡奉节县建有“瀼西草堂”,惟有杜甫草堂是杜诗的人工间隔,方便人们在离散之余,有一种喘息。
在二十多首草堂的题诗中,为何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》在独竖一樽诗歌的纪念碑?
那时的诗人惊魂未定,刚刚离开了哀鸿遍野的中原。本是用来避难的蜀国,却呈现出丰饶的良辰美景——殷勤的花鸟虫鱼,喜不自禁的春雨,简短平和的幕僚生涯,宁静的山妻稚子,使他饱受多年的忧患得以小歇,得以放歌,得以由衷的赞美。
而今,他俩在草堂里的惘然若失,体现出一个女人对一个失意男子的慨然容纳。彼此的微小疏离就像街头话剧:蓖儿在大廨,一座拱顶突檐前停下来,抬眼一望,长方形的亭阁名叫“恰受航轩”,形似一只楼船出航。她豁然悟出,她对蓼的寻找肯定是另有所指,肯定有一个正逢其时的典出。
“你呀——安得广厦千万间。”
“你呀——茅屋为秋风所破歌。”

七.尾韵
“恰受航轩”——蓖儿在雨霁中,反复叨念着这个充满暗示力的名字,看见草堂寺的上端,覆盖着巍峨壮丽的古梵安寺。她看到的杜甫把蓼分封在草堂,蓼的打印诗稿、吉他、画框、帆布、油画刀、校音笛散落其间,而独不见桡桨。因步其韵,蓖儿掉转身来,到梵安寺去会杜甫之妻杨氏,由于间隔的朝代太多,其间流变的方言早已词不达意。但她从回音中获知——古梵安寺之名逐渐被“草堂寺”所替代,两个相互抄袭的庙宇像是两个图层,如果方法得当的话,蓖儿必须通过吟诵一首杜诗来拆开连体双庙的时间间隔,以此揭开其间的秘密夹层。
当年唐末诗人韦庄到草堂转了几大圈,在苦竹、金竹、斑竹、绵竹、慈竹上都标注着导视系统,但还是迷失其间。后来他在颓败的的柱楚上修造一座诗质的凉亭,远远看去,来朝的诗人就有了写作的方向。诗人,只有在另一个诗人的苦苦追逼之下,他们才能确立自己的位置。面对四季的敏感,诗人们沉痛的写作着——与其是生活的惯性不如说是诗歌的惯性,他们的心在受难时——诗歌才是惟一的救赎。
蓖儿检索着蓼的一本诗集《浮世绘》,发现蓼的诗里对芙蓉不着一字,他的芙蓉国远离杜诗,他的每一次来朝,都在认领一樽苦主,怀中的残稿就象小小的祭葬。而草堂,当初只想伐茅一亩,为渺小的诗国做出一种间隔的姿态。后来的蓼深陷其间,他最大程度的摆弄着四面透风的草堂,终而认清草堂的意义,是对诗生活的最大践约,是一个避难诗人最大的民间立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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蓖儿回过身来恍若隔世,眼前出现了蓼的身影,正从灰塔的一侧缓缓走下。当俩人叠合在一条三岔路口时,浣花溪拖着长长的尾韵,漂来了一首蓼的旧作——《张家的寒食节》:

四月四日,阴。
儿子回到单恋的天数里,
造弓、闷饭。
山外稀薄的暑气传来,
明日清明。

停火的人家,
投身到饥饿中,
遮遮掩掩地打开祠堂。
——昨夜东街闹鬼,
那个弱冠的采青人不思
茶点,一心期盼
明日清明。

张家的一门孤子,
父亲放我江中,升起大火,
再一阵抽弓怒射。
那些放排为生的朋友,
都念记、都明白——
我是张家的一挂伤心的弓。
眉清目秀的石头,
与我遭遇相似。
只有你,前来搭救的贵人,
在一面清愁的脸上预言,
明日清明。

河面上,雪夜淡然无光,
儿子在一枝火焰里,
洗藕、单恋,寻找家园。
乞食的人从四方隐隐走近,
天地间赤脚成河,
——只有我身轻如水,
明日清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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