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禺自述:《雷雨》的诱惑

曹禺自述:《雷雨》的诱惑

12-20 17:47:04  浏览次数:242次  栏目:语文教学反思

我不知道怎样来表白自己,我素来有些忧郁而暗涩;纵然在人前我有时也显露着欢娱;在孤独时,却如许多精神总不甘于凝固的人,自己不断地来苦恼自己。这些年我不晓得“宁静”是什么,我不明了我自己,我没有古希腊人所宝贵的智慧——“自知”。除了心里永感着乱云似的匆促、切迫,我从不能在我的生活里找出个头绪。所以当着要我来解释自己的作品,我反而是茫然的。

我是一个不能冷静的人,谈自己的作品恐怕也不会例外。我爱着《雷雨》如欢喜在溶冰后的春天,看一个活泼泼的孩子在日光下跳跃,或如在粼粼的野塘边偶然听得一声青蛙那样的欣悦。 我会呼出这些小生命是交付我有多少灵感,给予我若何的兴奋。我不会如心理学者立在一旁,静观小儿的举止,也不能入实验室的生物学家,运用理智的刀来支解分析青蛙的生命。这些事应该交与批评《雷雨》人们。他们知道怎样解剖论断:哪样就契合了戏剧的原则,哪样就是背谬的。我对《雷雨》的了解,只是有如母亲抚慰自己的婴儿那样单纯的喜悦,感到的是一团原始的生命之感。我没有批评的冷静头脑,诚实也不容许我使用诡巧的言辞,狡黠地袒护自己的作品。所以在这里,一个天赐的机会,我知道我不会说出什么。这一年来批评《雷雨》的文章确实吓住了我,它们似乎刺痛了我的自卑意识,令我深切地感触自己的低能。我突地发现它们的主人了解我的作品,比我自己要明晰得多。他们能一针一线地导出个原由,指出究竟,而我只有普遍地觉得不满、不成熟。每次公演《雷雨》或者提到《雷雨》,我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一种局促,一种不自在,仿佛是个拙笨的工徒,只图好歹做成了器皿,躲到壁落里,再也怕听得到雇主们挑剔器皿上面花纹的丑恶。

我说过我不会说出什么来。这样的申述,也许使关心我的友人们读后少一些失望。屡次有人问我《雷雨》是怎样写的,或者《雷雨》是为什么写的这一类的问题。老实说,关于第一个,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。第二个呢,有些人已经替我下了注释。这些注释有的我可以追认,——譬如“暴露大家庭的罪恶”。但是很奇怪,现在回忆起三年前提笔的光景,我以为我不应该用欺骗来炫耀自己的见地。我并没有显明地意识着我是要匡正、讽刺或攻击什么。也许写到末了,隐隐仿佛有一种情感的汹涌的流来推动我。我在发泄着被抑压得愤懑,毁谤着中国的家庭和社会。然而在起首,我初次有了《雷雨》一个模糊的影像的时候,逗起我的兴趣地,只是一两段情节,几个人物,一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。

《雷雨》对我是个诱惑。与《雷雨》俱来的情绪,蕴成我对宇宙间许多神秘的事物一种不可言喻的憧憬。《雷雨》可以说是我的“蛮性的遗留”。我如原始的祖先们,对那些不可理解的现象,睁大了惊奇的眼。我不能断定《雷雨》的推动是由于神鬼,起于命运或源于哪种显明的力量。情感上,《雷雨》所象征的,对我是一种神秘的吸引,一种抓牢我心灵的魔。《雷雨》所显示的,并不是因果,并不是报应,而是我所觉得的天地间的“残忍”。——这种种宇宙里斗争的“残忍”和“冷酷”。在这斗争的背后或有一个主宰来管辖。(这种自然的“冷酷”,可以用四凤与周萍的遭遇和他们的死亡来解释,因为他们自己并无过咎。)如果读者肯细心体会这番心意,这篇戏虽然有为时几段较紧张的场面或一两个性格吸引了注意,但连绵不断地、若有若无地闪示这一点隐私——这种种宇宙里斗争的“残忍”和“冷酷”。在这斗争的背后或有一个主宰来管辖。这主宰,希伯来的先知们赞它为“上帝”,希腊的戏剧家们称它为“命运”,近代的人撇弃了这些迷离恍惚的观念,直截了当地叫它为“自然的法则”。而我始终不能给它以适当的命名,也没有能力来形容它的真实相,因为它太大,太复杂。我的情感强要我表现的,只是对宇宙这一方面的憧憬。

写《雷雨》是一种情感的迫切的需要。我念起人类是怎样可怜的动物,带着踌躇满志的心情,仿佛自己来主宰自己的命运,而时常不能自己来主宰着。受着自己——情感的或者理解的——捉弄,一种不可知的力量的——机遇的,或者环境的——捉弄。生活在狭的笼里而洋洋地骄傲着,以为是徜徉在自由的天地里。称为万物之灵的人物,不是做着最愚蠢的事么?我用一种悲悯的心情,来写剧中人物的争执。我诚恳地祈望着看戏的人们,也以一种悲悯的眼来俯视这群地上的人们。所以我最推崇我的观众。我视他们,如神仙,如佛,如先知。我献给他们以为来先知的神奇。在这些人不知道自己的危机之前,蠢蠢地动着情感,劳着心,用着手。他们已彻头彻尾地熟悉这一群人的错综关系。我使他们征兆似地觉出来这酝酿中的阴霾,预知这样不会引出好结果。我是个贫穷的主人,但我请了看戏的宾客升到上帝的座,来怜悯地俯视着这堆在下面蠕动的生物。他们怎样盲目地争执着,泥鳅似的在情感的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,用尽心力来拯救自己,而不知千万仞的深渊在眼前张着巨大的口。他们正如一匹跌在沼泽里的羸马,愈挣扎,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。周萍悔改了“以往的罪恶”,他抓住了四凤不放手,想由一个新的灵感来洗涤自己。但这样不自知地犯了更可怕的罪恶,这条路引到死亡。繁漪是个最动人怜悯的女人。她不悔改,她如一匹执拗的马,毫不犹疑地踏着艰难的老道。她抓住了周萍不放手,想重拾起一堆破碎的梦,救出自己,但这条路也引到死亡。在《雷雨》里,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。落在里面,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。自一面看,《雷雨》是一种情感的憧憬,一种无名的恐惧的表征。这种憧憬的吸引,恰如童稚时谛听脸上划着经历的皱纹的父老们,在森森的夜半,津津地述说坟头鬼火、野庙僵尸的故事。皮肤起了恐惧的寒栗,墙角似乎晃着摇摇的鬼影。然而奇怪,这“怕”本身就是个诱惑。我挪近身去,咽着兴味的口沫,心惧怕地忐忑着,却一把提着那干枯的手,央求:“再来一个!再来一个!”所以《雷雨》的降生,是一种心情在作祟,一种情感的发酵,说它为宇宙作一种隐秘的理解,乃是狂妄的夸张。但以它代表个人一时性情的趋止,对那些“不可理解的”莫名的爱好,在我个人短短的生命中是显明地划成一道阶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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